正午烈日當空，氣溫飆至33度，球場草地熱得火燙。為方便拍攝，要臨場兼任「執波員」，老遠跑到中場位置，再向郭靖雯舉手示意。她站在禁區前點點頭，然後衝前大腳一踢，只聽見啪的一聲，球已飛至，不左不右，正正打在準備接波的雙手，一股刺痛隨即從掌心傳到手臂，硬生生吃了一記「勁揪」。一波未平，一波又起，郭靖雯已準備再轟一腳，嘴角始終微微往上翹，顯然享受她的開心足球。
這位足球女將，在場內從不留力，由青訓、甲組女足、港隊，到遠征西班牙球會，誓要遇強愈強；在場外亦全力「拼搏」，為延續足球生命而奔走職場，十多年來過著「朝上班、晚練波」鐵人生活，卻也樂此不疲愈戰愈勇，原因只有一個：「因為我實在好鍾意足球！」
「我從沒想過會當全職足球員，多年來都是一邊打工一邊練波。」打工仔多為升職上位而努力，郭靖雯則為了支持踢波興趣而奮鬥，正職曾任足球學校教練、社福機構人員，現在當健身教練，雖然行業工種大不同，但都能滿足這一個必要條件：「讓我工作之餘也可兼顧踢波！」
郭靖雯一頭棕髮、大眼睛、臉孔有著西方的輪廓，在球場上更有個綽號叫「巴西」。「爸爸是香港人，媽媽是巴西人，大家便索性叫我做『巴西』。但小時候不太喜歡混血兒身分，有點點異類的感覺，尤其我家住上水，不似中環、尖沙咀，一般很少看見外國人。」
郭靖雯說，她和兩個哥哥從小已知媽媽養家辛勞，所以一直很孝順她。
小時的「搵工」記憶
屋邨長大、基層出身，16歲已開始不停做兼職，而小學時更有過一段深刻的「搵工」經歷。郭靖雯稱，當年常到勞工處，站在「空缺搜尋機」前，一邊滑動電子屏幕，一邊瀏覽招聘廣告，希望覓得合適工作——但不是給她自己，而是給來自巴西的媽媽。「爸爸在我一年級時因病去世，媽媽從此要擔起頭家，養大我和兩個哥哥。她因言語不通很難搵工，那時我們很窮，曾要問鄰居借錢開飯。雖然後來曾申請綜援，但媽媽仍想靠自己賺錢養家。」
年紀輕輕的她，替媽媽做「job search」，顯得相當乖巧。「媽媽能聽廣東話，但不懂寫中文，所以要幫她尋找不用書寫的工種，像包裝女工和鐘點女傭。看到合適職位後，便幫她填表格，再陪她去見工，但我不會上公司寫字樓，多只在樓下等候，有時見她不到5分鐘便回來，我便知她又面試失敗了。她求職常遭歧視，心裡很難受，但她沒放棄，繼續硬著頭皮搵工，也能找到些散工來做。」
足球與工作的抉擇
郭靖雯自言個性「男仔頭」、不愛「坐定定」，當年媽媽不時外出工作，她在家變得「冇王管」，常跑到屋邨球場玩耍，由此與足球結緣。「二哥鍾意踢波，我便跟他去踢，覺得幾好玩。可能我有巴西血統吧，較有力氣，踢得叻過好多男仔。那時一放學便落球場，沒心機做功課，所以成績就完全不行了。」
郭靖雯（前排中）小時 一頭短髮，參加女子足球青訓班。
一個女孩常流連球場，不怕學壞嗎？郭靖雯說：「正因為踢波，才沒那麼容易學壞！」真正「遇上」足球，是小學六年班，跟同學參加女子足球青訓班，獲教練看中，帶她到葵青女子足球隊受訓，中學加入公民女子足球隊，後來更入選香港女子足球代表隊。「除了上學，大部分時間都在球會，同學放學去唱K玩樂，我在球場練波，足球變成生活紀律，哪會得閒學壞呢？」
中學畢業後，人生一半在球場，一半在職場，穿梭兩者之間，常要取捨。郭靖雯說，從前香港女足屬業餘，現有半職業女子球隊，但女足仍不是全職運動。一些球員基於生計需要，會找一份全職工作，作為馳騁球場的「本錢」。她為了足球，當年畢業搵工也經一番「精挑細選」。「有些隊友做freelance工作，勝在靈活彈性；有些做文職，朝九晚六可準時下班訓練；而我則加入足球學校當教練，白天教孩子踢波、晚上自己練波。後來轉到社福機構做運動推廣工作，同事見我下班行色匆匆常問我：『今晚又練波呀，你鐵人來的嗎？』」
打後衛「牢不可破」的倔強
縱使正職能盡量遷就，仍要面對一些兩難抉擇。郭靖雯說，當年在球隊踢女子甲組聯賽，每星期最少有3晚練習、1晚比賽、1晚操體能，加上身兼香港代表隊球員，每周要額外操練多兩天。「即是一星期需要踢足7天，還未計到海外比賽，每次或去一兩星期，要請大假或無薪假。在社福機構工作時，有年出國比賽5、6次，雖然中心主任很體諒我，但我請假請到連自己也覺不好意思，所以約滿時便主動提出不續約，後來轉當健身教練，工作時間可自己控制，會方便一點。」
穿起球衣和球鞋，回到她事業人生的「主場」，郭靖雯換上一副戰鬥模樣，但個子嬌小的她，偏偏被選中打後衛，做防守攔截，要有一種「牢不可破」的倔強。「無論遇到甚麼對手，我跟自己說：我不會被你過到我，就算被你過到我一次，也不會讓你再過第二次！」她話語常帶著陽剛氣。
球場拼搏如職場，想成功要懂得把優點發揮到最大。「雖然我個子小，但踢波是靠用腦，打後衛要醒目轉數快，且善於觀察和預測，如你明知對手比你高大，你不用跟她硬碰頂頭鎚，要預測她走甚麼位，然後想辦法攝位搶波。」
闖西班牙遇強愈強
郭靖雯說，雖然自小開始踢足球，可她從沒想過當全職足球員，直到今年初經公民球隊教練穿針引線，加盟西班牙乙組球隊華歷簡奴，才把足球變職業。「教練事前有提醒我，去到那邊會有不少困難，一切要靠自己去面對。我也有猶豫過，最後我問自己一句：如不去會後悔嗎？然後便決定出發了。」
去到女子足球強國西班牙，感覺天外有天。「當地球員力量大、速度快。個子比我小的前鋒，竟可一下把我撞飛。我每次拿到球，下一秒便被搶走，頭一個月訓練真的很辛苦。」
最大障礙還是言語不通，令她吃盡苦頭。「出發前學了點西班牙文也沒用，有次跟隊友圍圈聽教練指示，教練說了半小時，我一句也聽不懂，即使有位隊友懂英語可協助翻譯，但大家都想爭正選位置，人家也沒義務要幫你。最難受是自己想盡力做好，奈何聽不明白，一點辦法都沒有，我終於明白當年媽媽面對語言障礙的感受。有一刻簡直覺得要崩潰，發洩情緒後便收拾心情，因為波仍是要踢下去。」
困難又如何？
郭靖雯說，做任何工作定會遇到困難，既然難題擺在眼前，與其自怨自艾，不如設法把它「踢開」。因此在球場外，她亦卯足全力，上西班牙文班、用google翻譯，甚至拜託香港教練請教西班牙外援球員。「訓練時，漸漸捕捉到教練在場邊喊叫的術語，如回傳、遮左、遮右，加上細心觀察形勢，開始跟得上節奏，拼命地訓，每天進步一點，後來對手想搶我波、撞飛我，再沒那麼容易了。」她效力華歷簡奴3個月後提前解約，因原本決定轉會至中超球隊，並已到內地「試腳」，奈何最終因某些狀況未能成事。雖然這球「中了門楣」，但無阻她繼續追夢。
郭靖雯上月回歸港隊，在大雨下與印尼隊作賽，結果贏4比1。
今年7月，她再次獲召入選香港隊，在香港大球場雨戰印尼隊，結果港隊大勝4比1。她稱，代表香港出賽多年，每場大賽都放在心裡：「2016年，第一次踢港隊，出戰東亞盃外圍賽，遇著強隊南韓，被『狂數』14比0，更有一球是因我而輸12碼，完場簡直呆了；2018年亞洲盃，去平壤對北韓隊，若不是踢波很難有機會到那裡；之後2018年亞運，我們過關斬將闖入8強，這些回憶一生難忘，都不是打工能賺到的。」
喜歡足球是因為……
由青訓、公民、港隊，再到西班牙女足，在球場上總有勝有負，唯獨有一種經歷永遠只贏不輸。「我們一班女仔，放工仍在球場奔馳、操練，就算工作多累都不覺苦，原因只有一個，就是好鍾意足球，很珍惜踢波的時間。有人或覺得，一場球賽90分鐘，只有一兩個入波，其餘都是球來球往很沉悶，不似籃球般刺激。但我想說，正因只有一兩個入球，所以更難能可貴，每球都是全隊人艱苦奮戰的成果，無論你踢甚麼位置，入波一刻都會感到無比快樂。」
因為足球，人生得到很多，也捨棄不少，甚至曾經傷完又傷，弄得十字韌帶斷裂。「但假如重頭再來，讓我揀多一次，我依然會揀踢波，唯一不同是，我或會認真點讀書，盡量兼顧學業。」她說，只要走得動，仍會踢下去。「日後老了也繼續落球場，踢我的開心足球。」正如乒乓球可有「阿姨級」選手，她相信也可有樂齡足球。
由足球員到健身教練
郭靖雯另一身分是健身教練，她之所以由球壇跨進健美圈，皆因在港隊受訓時認識了體能教練王君萍。「她是健身界非常有名的教練，開設了一間社企，協助運動員轉型。她一向不是隨便收徒弟，我有幸跟她拜師學藝，開展新的事業。」事業舞台由球場轉到健身室，她同樣傾盡全力，不單修讀體適能課程、考取證書，還變身健美運動員，並奪得2022年全港沙灘健美賽冠軍。「參加的比賽項目是 sport model，不需要練到很大隻，較著重線條美。」
郭靖雯說，當健身教練也是為長遠事業鋪路。「今年我31歲，足球事業生涯未必很長。很慶幸我遇上好的師傅、好的學生，即使我在西班牙球會的時候，學生也對我不離不棄，透過網上繼續上健身課。」
惺惺相惜的對手
球場是公平競技的地方，跟對手一較高下，不用你死我活，可互相敬重欣賞。「有一位對手，我對壘多年，以前我是防守中場，她是進攻中場；後來我打後衛，她則踢前鋒。一開始的時候，我力量不夠她大，也跑得不夠她快。但後來我加強訓練，速度力量再不輸給她。我們的踢法都很『狠』，她決心要過我，而我絕不讓她過，大家在球場鬥得激烈，但都視對方為很好的對手。」
文：甄榮康